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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势打完,我和热奈尔一时没想到要怎么接,一旁莉亚则好奇问他说了什么,我翻译了一遍,她蹙起眉头,“要是你到了外面的世界,却不喜欢呢?”
朝禄说我会适应。
莉亚勾了勾嘴角:“有些人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邪恶——比你看过的任何书、任何电影中的恶魔或者杀人狂都要邪恶……那你要怎么做?”
朝禄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可能会很难过,也很失望。
莉亚便也笑了,了然。
但是我曾答应会试图勇敢。
朝禄继续说:死于恶意好过死于不自由。
这回不止莉亚,大家都笑了,利其尔颇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这话,摇了摇头——真是孩子话。
是,多么无畏,多么无知的话啊,死于恶意好过死于不自由。
可是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记得那个阳关明媚的上午,在从未踏足杜瓦利尔以外的土地的朝禄说出那些话时,热奈尔、莉亚、卡拉、利其尔、伊万还有我——我们这些经历过“外面世界”
的人用几乎轮番上阵地拷问他:如果是你料想不到的苦难呢?如果无法承受那些伤心和痛苦呢?如果你后悔了呢?如果你根本不能理解一切的原因呢?
我们似乎断定他的笃定源于天真,承受不能人事无常的痛苦,以至于最后朝禄望着我们,一比一划地道歉:对不起,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我看着他那双漂亮的、还未被外面的人事艰辛染上尘埃的眼睛,惭愧之余,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杜瓦利尔离我生长的地方太远了,太阳像是晒得裂开的橘子皮,夜色里陌生语言谈论着的生存、交易、欲望永不谢幕。
我几乎要习惯日复一日被菲比先生的打鸣吵醒、听隔壁的伊万咳嗽着大唱来自他的家乡的上世纪老歌,争吵的人是卖椰子水的小贩或卖二手泳衣的摊主,而热门话题是酒吧、按摩店、小旅馆、赌场里又有谁在招短工或者如何行贿和躲过巡逻的盘问。
所以,很难想象在很多年以前,在那些安定平和的晨昏定省、与同窗争相抄作业的午后,抑或是厚重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大部头中,少时的我曾日日研读人们如何用种种惨烈的事迹描绘一条光荣的道路。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作“所有命运里的馈赠都被暗中标好了价格”
或者“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预感到仁慈的最终赦免”
,只是一味认同、一味称颂。
自然,这些行为又全都被后来的我推翻、唾骂、抛诸脑后。
年龄增加的坏处之一是逐渐在看任何事物时都下意识投射曾经经历过的人或事的影子,就像滤镜,从而越来越难以看清一样事物原本的面目。
你越来越擅长用习得的知识和经验服务你要做到的事,可这无助于判断命运——你未必越来越清醒,只是越来越适应,直至在一番自作聪明以后被卷入命运的洪流。
那有没有一条不会后悔的路?下雨酒馆里的每个人大概都问过这问题,有没有一条让你踏上以后即便遭逢痛苦也不后悔作出的选择的路,让你不必麻木地适应,心甘情愿殉上生命?
这种高深的问题我显然解答无能,于是决定选择试图信任我的朝禄的聪明,对,我该试一试——“禄禄,”
我叫他,“你说‘我曾答应会试图勇敢’,是什么意思?”
剩下几人都有些意外这问题,热奈尔大概是怕把朝禄累着,帮他解释,答案显而易见——他答应替他的同伴们逃出去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朝禄遗憾地摇了摇头:那时我们太贫乏了。
我无法答应他们任何事。
“所以你答应了谁?”
他眨了眨眼睛,笑了:我答应我自己不要死,向前游。
杜瓦利尔的阳光太旺盛,刺目得让我有种眩晕的错觉,我不再能分辨这是回忆还是我的想象,因为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张秋辞告别时的话、甘蜜告别时的话与朝禄的此情此景一齐回荡在我脑中,一会是秋姐唱完歌后说的那句“错就是对,对就是错,什么都能从头来过”
,一会又是甘蜜哀矜似的那句“向前走,别回头”
。
我曾充满困惑地望着她们的背影走向死亡,而现在我清楚,现实中她们已不会有机会给这样的表述。
如果1997没有闲到凭空为我熬鸡汤的程度,那么只剩一种可能,如果这场游戏源于现实中的王飖,那个生死不明的主角,或者说我,随便什么人吧,这是一封不见天日已久的遗书。
——就像我小时候也能张目对日,那时我对天空的判断一定胜过现在这双见风流泪的眼睛,就像我也曾在那个春天怀揣过难言的热情,那时我对生活的判断一定胜过后来的行尸走肉。
这世上早已没有使我正确的路,回头望去全是错误,我当然可以选择放弃,那是一条一眼望得到头的坦途,但我也可以做那个我最爱的某个瞬间的信徒。
A或者B,我总可以选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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